因诗引发的和州“戴氏文字狱”

□安景然

清朝建立后，统治者钳制思想，罗织罪名，大搞文化恐怖，手段极其残忍。有人统计，清朝“文字狱”案大多发生在康雍乾时期，仅乾隆朝就有120多起。

这其中，惨案时常涉及安徽人，出名的有三件：一是1771年（乾隆三十六年），桐城人戴名世因所著《南山集》获罪，当时被判死刑的达300多人。二是安徽贡生方芬有诗句：“蒹葭欲白露华清，梦里哀鸿听转明”，被刨坟戮尸，祸及子孙。三是1780年（乾隆四十五年），和州（今和县）戴世道被人告发，其曾祖、祖父诗集中有“悖逆”之句。由此，一场骇人听闻的文字狱案件拉开了帷幕。

戴世道的曾祖、祖父为谁？其曾祖名戴移孝，著有《碧落后人诗集》。祖父名戴昆，字象先，著有《约亭遗诗》。1744年（乾隆九年），戴世道刊刻了曾祖、祖父的诗集。文字狱后，他们诗集被毁，诗文多存于他人集中。

再来看看“戴氏文字狱”是如何一步步酿成的？又带来了怎样的灭顶之灾？

当时，和州知州叫阿兴阿，为了立功，他捕风捉影，盯上了明末和州人戴重的《河村集》，并张贴布告，要求举报。州生员林元英，发现了其子戴移孝的《碧落后人诗集》。又带人抄家，挖地三尺，无收获，却搜到了戴昆的《约亭遗诗》。于是，开始在鸡蛋里挑骨头。

集中有诗句：“长明宁易得”、“短发支长恨”、“且去从有卜太平”等，被认为怀念前明王朝，咒骂本朝强迫剃头。“卜太平”一句被认为是“暗指今日不太平，不然何用卜乎”？还有，一个叫鲁之裕的人，在其序文中竟然有“宦游故里”、“怼君违亲”等语句，也被认为是“更属悖谬”。

这又牵涉到两个人：戴重和鲁之裕。他们何许人也？

戴重（1601—1646年），字敬夫，别号碧落道人，明末抗清义士，以诗书气节传家。14岁为诸生。1644年（崇祯十七年），拔贡生迁试第一。著有《河村诗集》、《河村文集》。他有两子：长子戴本孝、次子戴移孝。

鲁之裕，安庆太湖人，原在湖北任道员，是戴昆的好朋友。1746年（乾隆十一年）他就去世了。其著作主要有《经史提纲》《式馨堂文集》等。

人心险恶。和州官府逐级上报，直隶总督袁守侗又发现：《经史提纲》中有钱谦益、吴伟业等人姓名，《式馨堂文集》发现“明诗钞”。案件更加严重，乾隆传谕查办。于是，血雨腥风扑面而来。

戴世道被立即处决。戴移孝、戴昆父子已故去数十年，仍被开棺戮尸示众。戴移孝之孙戴用霖、戴昆两孙：戴世法、戴世得，判斩监候，秋后处决。戴氏家族财产没收归入国库，女眷发遣功臣家为奴。《碧落后人诗集》作序之人均革职受惩。戴氏诗文被禁，戴本孝的《前生诗稿》、《余生诗稿》也被“搜毁净尽”。

“和州戴氏文字狱”案后，世人愤慨，抨击之声不绝于耳,江南士子更加敬重戴氏家族。

后人传诵戴氏美名，还有另外两点原因：

一是气节传家。这里须重点介绍一下戴重。

戴重儿时，“好拥兵仗，作行阵击刺状，父淳戒之，私为《好武论》，千言以上”。父亲去世后，他侍奉祖母、母亲至孝。拔贡生后，授湖州府推官（正七品）。时值明末，战乱四起。1645年，清军入关南下，他率军转战湖州，与王元震结太湖义族为一军，并与吴江吴易、宜兴卢象观互相呼应。三失三复湖州，转战三月后，流矢洞胸，其子扶归，潜居马鞍山寺庙内。

听闻大明崩溃，戴重幽愤至极，作绝命词十五首（已佚），绝食而亡，卒年45周岁。

戴重与宣城人沈寿民（1607—1675年，字眉生，号耕岩）是复社好友。戴重绝笔由其子移孝呈交于沈寿民。1655年（顺治十二年）10月，沈作《书戴敬夫绝笔后》，回顾了戴重受伤经过、思想状况及绝笔大概，给予高度评价。其中云：

河村戴公绝笔一卷，公次子无忝笥（sì，方形竹器）而藏之。

方公湖州揠（yà）旗帜时，飞矢洞胸左，血殷道，秘踪浮屠法以去，去逾年病创竟死，未死一二日，两倚枕，力疾勒此书，旨激而志悲，妙迹焕神明而训词斩斩有程法，公故正而毙者，人杰哉！

斩斩，整肃貌。

戴重死后，他的复社好友方以智、鲁可藻（字孺发）等敬其民族气节，私谥他为“文节先生”。

戴重为人刚正，以下两件事可见一斑。

为诸生时，他注籍复社，以文章气节相矜许，交游遍天下。复社是明末江南士大夫为核心的政治、文学团体，有“小东林”之称。他们关注社会人生，讴歌抗清伟业，吴江、金陵、苏州三大集会，声势浩大。1638年（崇祯十一年），南京复社士子不满阮大铖（yuè）恶行。此人人品低下，投靠魏忠贤，终降清。吴应箕起草《留都防乱公揭》，揭露其罪状，戴重毅然与140余人一同署名。

明末另一奸臣马士英把持朝政，曾索其家藏“澄（dèng）泥砚”，并以官职诱之，不成。又欲以五百金购之，戴重始终不同意，显然不屑与小人为伍也。

戴重誓不降清，临死前，他嘱两子不仕新朝。戴本孝兄弟俩牢记遗言，崇尚气节，以遗民自居，隐迹迢迢谷，“抱书枕石行吟风树间”，“负薪穷谷，佣书村塾，卖文为活”，布衣终身。

二是诗书传家。戴重书香门第，几代都有文才。《历阳诗囿》载：戴重诗23首，词5首。戴本孝诗4首，戴移孝诗29首，弥足珍贵。

戴本孝移孝兄弟交友广泛，均“诗画皆超绝”（《池北偶谈》）。清初著名诗人、刑部尚书王士祯（号渔洋山人）曾有诗赞曰：“二戴历阳秀，久别恒相忆。如彼下濑（lài，急流）鱼，溯流不相及。时登吴越观，安得齐秦袭。忽见一书来，宁忘下车揖”（《戴无忝至自和州得务旃书》）。

下面，我们分别简介戴重父子三人的艺术成就。

戴重，自幼聪慧，师从江浦人郑朝聘，为圣人之学,与和州鲁孺发、全椒金天驷、江浦徐道洁，当时合称“江北四子”。

他能诗能词，“磊落孤愤，若鹤警高松，龙吟水潭”（黎遂球语），处处流露家国情怀。

《辛巳除夕示子移孝》：西北桴（fú）铎雷电焞（tūn），东南钟釜如井眢（yuān）。豪奸掉臂弄凶器，鳏寡截货输贵门。书察人事夜观象，槁（gǎo）嗌（yì）欲叫声自吞。今夕岁除不忍睡，家虽流离心独存。幼者日壮壮日老，惟忠与孝酬亲尊。窗鸣釭（gāng）冷雪花落，坐待明发窥中原。

辛巳，1641年。桴铎，木棒敲击铁片，警示号令之义。焞，光明。眢，干枯。嗌，咽喉。釭，油灯。

《马鞍山寺石础》：至大年中初建寺，山深未染北风腥。请看古础莲花叶，施士犹镌大宋名。

诗前有序：寺为无用禅师所建，在元至大间，时蒙古有中国，将三十年，而柱础犹刻曰“大宋国和州高义捨（shě）石于乎”。何宋之人不忍忘宋也。

马鞍山寺，即普明寺，在和州北三十里。至大（1308—1311年），元武宗的年号。捨，见“舍”，房屋住所。

片瓦只砖，小中见大，念念不忘的是前朝故国。

《沁园春·归舟阻风瓜步二日乃发》：迫腊回船，瓜洲渡边。还留两朝听犬声。水上，北风将起，鸦飞日下。南雾初消，稚子衡门，梅花空院，待我归来。对寂寥，余长物，有半床药裹一卷离骚。

书生底事，堪嘲何乐，少哀，多不自聊，被文章憎命。雕虫未厌，功名矢志，射虎徒骄，人笑人怜。身前身后，突兀胸中待酒浇，殊愦愦（kuì），试将天地一问鱼樵。

瓜步，地名，在南京六合东南。步，今作“埠”。衡门，简陋的房屋。文章憎命，工于为文，而命运多乖。殊，特别的。愦愦，纷乱，忧愁貌。

戴本孝（1621—1693年），字务旃（zhān），号鹰阿山樵等。出生于和州西河村（今属乌江镇），晚年在鹰阿山中建碧落精庐，祀奉先父和高僧慧兰。

碧落，本为南宋时和州高僧慧兰的法号。建炎三年，金兀术兵犯和州，碧落高僧被捕后，索薪自焚。戴重负伤避难寺中，感其忠烈，欲结庐祭祀未如愿。如皋冒襄（1611—1693年，字辟疆，明末四大公子之一）与他友厚，在其故去后，于水绘园建碧落庐，并接本孝、移孝长住，抚孤恤幼，为人称颂。

1657年（顺治十四年）秋，冒襄在南京讲会，齐集复社后嗣94人，戴本孝兄弟参加。方中通（方以智之子）带来父亲为纪念戴重而绘制的《碧落庐图》，激励众人勿忘父辈志向气节，十分感人。

戴本孝生不逢时，寄情山水，是清代新安派重要画家之一，其画作精品多以黄山为素材，善用枯笔，墨色苍浑，艺术成就相当高。他生性放达，遍游名山大川。1668年（康熙七年），在京师时，夜闻友人谈华山之胜，次日即负囊前往，创作了12页的《华岳全图册》。采众家之长，自成一家。他的部分画作现收藏于中国博物馆、安徽省博物馆。

戴本孝与渐江、龚贤、石涛等画家友善。1689年，戴本孝在南京与孔尚任结识，应请为其画《石门山图》。孔为文学家，著有名剧《桃花扇》，见画十分感佩，作歌赠之：“展观真是石门山，尺幅能容三十里。柴丈尚浓此尚淡，淡远林木尤神似”。柴丈，指龚贤，他字半千、半亩，号野遗、柴丈人。

戴本孝还和宣城著名诗人画家梅清是好友。《余生诗稿》卷十有五古长诗《答梅瞿山》,其中有句云：“新诗寄一囊，枯树写一帧”。

梅清（1623—1697年），字渊公，号瞿山，擅画松。1691年，69岁的梅清作《雪中怀白发老友三十三首》，其中第六首便是感怀戴本孝的：有客鹰阿能学仙，银髯飘向雪中妍。风流不遂枉年少，兰若呼为诗画船。

兰若，佛教用语，旷野寂静处。

戴本孝历经国破家亡，他的诗画总是反映其孤寂的心境。如《秋残》：良时忽一过，白日半西山。哀彼寒霜厉，空令蕙草残。微歌发皓齿，时俗薄朱颜。奄（yǎn,忽然）若风吹烛，人生一世间。

他还喜欢作《自题画诗》：丛薄何蓊葳（wěng wēi），乔木无余阴。斧斤向天地，悲风摧我心。不知时荣者，何以答高深。

燔(fán)柴今已废，岳灵杳何托。白云来洗崖，有颂为谁斫（zhuó）。涛声听松崩，响逐龙湫（qiū）落。

何处无深山，但恐俗难免。一心溯真源，千载不卷转。扁舟弄桃花，此兴自不浅。

草木亦争荣，攀援与依附。凌霄桑寄生，滋蔓尚可惧。惜哉不防微，良材化枯树。

蓊葳，草木茂盛。

燔，焚烧。柴，古代祭天仪式，将玉帛、牺牲等置于积柴上而焚之。岳灵，山岳的灵气。杳，看不见踪影。斫，用刀斧砍削。

戴移孝（1630—1706年），字无忝，一字爰丁。他能画善诗，志行与其兄相似,有侠义之风。王士祯称他“亦有诗名，老于布衣”。

他与江南学子交往频繁。1683年，《江南通志》在南京编修，梅清、戴移孝等参加。其间众人泛舟秦淮河，酒酣之际，他作诗《癸亥中秋后一日，瞿山先生招集秦淮舫中分韵》：几年不曾赋吴都，清夜还招旧酒徒。桃叶月生人两桨，竹枝歌断酒千壶。人家乌榜（黑油涂饰的船）同萧索，灯火青溪半有无。为问今宵诸醉客，谁容李白作狂夫。

这年10月，《江南通志》竣工，众人又在夫子庙三山酒楼聚会庆祝。戴移孝又作七言长诗《画松歌》，赠于梅清。

他的诗题材广泛，如《从军行》（节选）：南山射猛虎，北海斩长蛟。生平一双手，出门随所遭。男儿爱乱离，安忍坐蓬蒿。可怜太平人，低头弄钱刀。草木同腐朽，乌知贤与豪！

钱刀，古代一种刀形钱币。

《牧牛》：吾道已沧州，黄冠学牧牛。有书时挂角，作画笑笼头。短布逢长夜，逃名得上流。一声何处笛，吹尽古今愁。

无论写军中男儿，还是诗中自嘲，无忝心中始终有一股不平之气。

戴本孝兄弟不忘家仇国恨，恪守父训，传承了良好家风。

戴移孝有诗《闻鲁侍郎为先君请恤感赋》：家亡国破齐奔走，西粤东吴共草莱。谁向中原传腊表，君从灵武脱麻鞋。裹尸应念鸱夷子，蒿葬难逢羊角哀。惭愧羽林孤子在，徒歌独洒上西台。

鲁侍郎，指父亲好友鲁孺发。草莱，借指未出仕之人。腊表，封在蜡丸中的奏章。

诗中引用了几个典故，皆忠贞之士。其中：杜甫投灵武，“麻鞋见天子，衣袖露两肘”（《述怀》）。伍子胥皮革裹尸浮江中。羊角哀，战国时人，与左伯桃为生死之交，有成语“羊左之交”。

《训子》：已入愚公谷，甘为郑子真。儿孙犹汉腊，鸡犬作秦人。读《易》无如损，贻安一味贫。更嫌名累汝，笔砚也须焚。

愚公谷，应指石杨高关的迢迢谷。汉腊，汉代祭祀名。

诗中有两处用典：郑子真，名朴，字子真，西汉末年人。隐逸民间，修身自保，非其所有，决不苟求。耕于岩石之下，名震京师。秦人，陶渊明《桃花源记》中载：桃花源中“阡陌交通，鸡犬相闻”，里面人“自云先世避秦时乱，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”。

因诗获罪，戴氏蒙冤。后人景仰，百世流芳。

2024年3月17日

作者简介：安景然，男，安徽和县人，1964年8月出生。先后毕业于巢湖学院、安徽教育学院中文系。爱好文史，专注古典诗词及乡土文化研究。曾出版专著《如同飞鸿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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