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0年日记(上)|西湖水干,雷峰塔倒,夏承焘日记里的城市史

钱江晚报·小时新闻记者 马黎

图片由路伟、吴蓓提供

【出场人物】

路伟 浙江古籍出版社“浙江文丛”编辑中心主任

吴蓓 浙江省社科院研究员,原文化研究所所长,《夏承焘日记全编》主编

1.

能不能帮我检索一下,某某某有没有在夏承焘日记里出现?

《夏承焘日记全编》(以下简称《日记全编》,被记挂了十多年,这个月,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。

出版前,好多人找路伟打听,有的请他帮找徐定超的事迹,有的请他代查木心的记录。

日记中记载的人名涉及几千人。搜索马一浮,有七八百处,钱钟书也有10来条。熊十力、胡适、陈寅恪、俞平伯、郑振铎、钱基博、赵朴初……写不下了,这里随便报几个名字。还有一些学人,知名度不高,如温州的吴鹭山,精诗词书法、宋学、佛学。谢觐虞(玉岑),江苏常州人,曾执教于温州,诗词造诣精深,擅骈文,工书画,夏承焘也一一把他们的行事记在日记里。

马一浮出现频率很高,而日记最可贵的就是讲真话。有天,他去马一浮在孩儿巷的新家做客。这个豪宅,被记了小本本——

〔三月三十一日〕晴。早与内子入城领薪,以百廿金存仇约三处。饭后约三邀予同乐清张修父访马一浮于孩儿巷一六四号新居,久坐归。一浮姊病未愈。新居甚宽敞,藏书甚富。此君生活不恶而人言其穷,不可解也。

记载访马一浮孩儿巷新居的日记稿本

1947年秋,夏承焘与方介堪(左二)、马一浮(左三)、马公愚(左 四)、袁心粲(左五)于西湖复性书院

1961年11月2日,夏承焘率研究生五人访马一浮于杭州西湖蒋庄

夏承焘和孙诒让的儿子孙孟晋来往很多,经常听他讲这位温州学林的大师级人物的遗事:先生著书在正房一长间,窗下放一桌柜,壁下一藤椅、一小桌、二书架。每夜看书以洋烛一条为限,夏夜蚊蚋、日间儿女喧哗皆不足碍其凝思。嗜鸦片十余年,晚岁方戒去。

抽鸦片也要记下。他说,虽然孙诒让抽鸦片,但人家做学问还是一流的。

有一天看郁达夫《日记九种》,居然是畅销书,不服,读者现在的品味变成这样了?

记恋爱,记赌博,记吸鸦片,间及文学者不及十之一二,以一日力翻一过,毫不见其佳处。闻其书销售甚大,足见近日读书者心理矣。

他的词学师友,朱祖谋、吴梅、任二北、龙榆生、唐圭璋,自然出镜率很高,除了说正经事,八卦也要谈的。

〔十二月二日〕晴,冷。早访瞿安辞行,谈蕙风遗事。云蕙风六十五娶一妾于苏,年方二十六。蕙风年六十七,死于沪上。妾返苏,旋即卒,才二十八。每出必戒妾勿下楼,防妇人如李十郎。予问外人传蕙风卒以妾丧生,瞿安谓此不可信。蕙风自苏移沪,夏日卧卒烟榻上,实受热死。瞿安出所作日记相示云:前记于帐簿者已四十余册,近年乃以单宣纸书之,且加朱圈,近亦七册矣。诗文词曲皆在其中,体裁如李越缦(注:李慈铭)。瞿安谈蕙风事,喟然曰:“词人皆有妾,而予独无,皇天后土,实鉴临之。”其日记有一则曰:“夜月与妇坐阶除,有香雾云鬟之感。”瞿安共予读至此,相视莞然。以《齐天乐·豁蒙楼》词示瞿安。

蕙风,近代四大词人之一的况周颐。这天,他和吴梅(瞿安)聊到了况周颐的八卦。吴梅感叹,历史上很多词人都有小妾,可惜他没有。两人共读日记,相视一笑。

日记中人,是怎么看自己被写的呢?

1985年1月22日,夏承焘写到复旦大学吴格教授的一件事,他是夏承焘好朋友吴广洋的儿子。

吴格乃徐声越研究生,毕业后留华东师大古籍研究室工作。托带《日记》与声越、朱东润、吴广洋、高建中、邓乔彬、马兴荣、万云骏、苏渊雷、徐定戡等,另赠吴格一册。

路伟跑去求证本人,“他说,记载得不完全准确。”

《日记全编》发布会前夕,吴蓓和责编路伟拜访游修龄,农史学家,他是夏承焘原配游淑昭的弟弟,也是夏承焘日记所涉及人物在世年龄最长者,今年103岁,也是本报《文脉》拜访过的学者。

《夏承焘日记全编》出版,赵荣光(左二,游先生弟子)、吴蓓(左三)和路伟(右一)带着日记拜访游修龄(左一)

游老对很多往事都记不太清了,只有一件事,他重复讲了好几遍。

我这个人,欢喜音乐,会拉二胡,也想学小提琴,就攒钱买一把。他(姐夫夏承焘)在上海,我托人把钞票寄给他。后来,钱退回来了,因为还差两三块银元,最后没有买,我后来就改学二胡,二胡便宜。这个事情就这么过去了。过了一两年,有一天,我在家里拉二胡,他来了。我因为思想很集中,不知道有人来了,他也不响,在旁边听。

拉完后,他才说话——非常抱歉。

我听不懂,什么抱歉?

小提琴还差几块钱,没有买成。

1947年,夏承焘在日记里写,七八年前,他在上海,修龄托他买一把小提琴,已经物色好了,但是,“以无弓弦遂迟疑放过,使修龄不能成此艺,实由予一念蹉跎之过。平生最爱戴东原‘持躬守不苟二字,对人守无憾二字’两语,不谓躬蹈有憾之悔,思之疚歉。”

80多年过去了,一切没有消逝。

1950年3月4日,夏承焘写:阅《克利斯朵夫》有感,成《挽歌》一首,写如下。修龄为予添两活字,甚好:

你并没有死,不过更换了一个位置。从前活在我的眼前,现在活在我的心里。

2.

夏承焘的原配叫游淑昭。

日记里记载的淑昭,身体弱,多是生病。“得淑昭四月初一日书,谓头痛、脚痛未愈,念念不已。”“淑昭居游家养病将一月,未愈。”

1940年,之江大学友生饯行夏承焘、游淑昭于上海市楼

1971年7月24日-1972年3月25日的日记,目前没有找到,但在5个月后续接的日记中,妻子已逝。

〔八月八日〕夕梦与淑昭泛舟,逝后此为第一次入梦。

他想把淑昭葬于西湖边。1973年1月9日,收到妻舅游止水的信,说淑昭的骨灰邮寄不郑重,“几人能得葬西湖,但风景区不许葬,可较远离。即作复函,告周年纪念延至明正,予体尚未复原,不能远行。”

2017年,吴无闻(常用名吴闻,原名吴无闻)之子吴常云告诉上海《文汇报》高级记者郑重:“母亲于1972年退休后赴杭州,断然与当时单身一人的老师夏老喜结连理。”

1973年,55岁的吴无闻要和73岁的夏承焘结婚,日子选在“六一”儿童节。

吴无闻是《文汇报》记者,也是一位女词人。关于两人之间的交往,读一读郑重的文字:

1972年,吴闻还在报社的零印车间劳动,一位温州的同乡路过上海,向她谈到夏承焘的游夫人已经去世,一个人过着孤苦生活。吴闻听了之后,随即向报社请假去杭州看他。夏承焘和吴闻不只是有师生之情,词心相通,还有着通家之谊,吴闻的哥哥吴鹭山,擅长诗词,和夏承焘有着兰禊之交。这样吴、夏之间又多了一层兄妹之情。吴闻就以小妹、学生、词友多重身份和夏承焘相恋,以词传情,夏承焘向她寄上《减字木兰花》:

左班兄妹,风谊平生朝世世。风露何年,湖月湖船得并肩。

一灯乐苑,相照心光同缱绻。待学吹箫,无琢新词过六桥。

夏承焘和吴无闻合影

1974年12月1日至1975年11月11日的日记,夏承焘写在小开本笔记本上。横格,每页二十行。红色塑胶封套。扉页题:“朝阳楼(一)”“自杭州赴北京,75年七月三十一日到京。”首页钤有“吴闻”白文印。

晚年,夏承焘住在北京,记性下降,1973年5月17日后的日记,皆由吴无闻代笔,直到夏承焘去世,她一直为他做旧稿的整理与出版诸事宜。

因此,早年和晚年日记内容,完全不同,但看日记稿本,两人的字几乎完全一样,从字迹上基本上辨不出来,都学的黄道周。

1917年,夏承焘17岁的日记,写在民国线装老纸抄本上,吴无闻在晚年重编时命名为“儿时日记”。

1917年“儿时日记”稿本

1917年“儿时日记”稿本

他早期的书体,俊秀内敛,楷中带行。1931年后,开始专临黄道周,“早,雁迅偕林子渊来,与同上市,买得黄石斋《榕坛问业》真迹一册,归临二纸”“临石斋逸诗十余行”。

1922年10月25日到1923年2月15日的日记稿本,现藏于温州图书馆。他写在商务印书馆印的线装空白本上,封面印松竹梅图,题“岁寒三友,紫翔作于涵芬楼”。扉页,他这样写:廿七年二月避寇乱,将赴瞿溪,检得少年日记,弃去可惜,以入行箧。

夏承焘民国十一年日记稿本,写在商务印书馆印的线装空白本上

3.

他几乎天天写日记,一般第二天早起写,作为每天的早课。所以,记了很多乱梦,晚眠不安,经常睡不好。“夜大风甚冷,终夜蜷曲不成眠。”“夜梦逃避飞机,甚惫。”

长的一天能记一两千字,比如出门写游记。生病了,就记得短,有次在杭州“打摆子”,就是生疟疾,鬼门关走了一圈,半个月就记了没几百字。

夏承焘的日记哪里最好看?

动起来的时候。

如果只是书桌前不动,那就是读书,抄书,大同小异。他从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,途中所见所闻。风土民情,各地掌故,路上遇到的事情,记叙了大量第一手资料,比如有一年游金山、北固山、焦山,后到苏州,又写苏州游记,游寒山寺、虎丘等。他描写情节,注重修辞,很多段落看得出精心布局,在下笔之前,打了腹稿。

日记里60多年,夏承焘一半以上时间住在杭州,他给杭州的城市史补充了很多独家细节。

1955年1月5日和1月7日,他记了温度,零下七八度。现在杭州的冬天很少这么冷。

2月3日,生日,“今日夏正正月十一日,予五十六岁生辰。夕文华往六和塔买面。”

我们经常说一句话,西湖水干,雷峰塔倒。雷峰塔倒,我们都知道,西湖水干,见过的肯定不多。

1934年8月27日,先去南星桥买梨,到二圣庙前59号,现在的浙报公寓附近看朋友,午后又去大佛寺看朋友,过放鹤亭,去西湖边上溜达,发现西湖全湖十之八九已经见底了。那一年,杭州大旱。而此时,雷峰塔倒(1924年)也已经十年,两者算是同框了。

〔八月廿七日〕晴。早与内子以火车入城,过南星桥买梨,访剑夫新居于二圣庙前五十九号,晤其邻居陈博文。午后与内子过里湖大佛寺访林衢,不值。过放鹤亭下啖藕,湖水已干尽,全湖十八九见底,红白荷花尚盛,无一只游船矣。五时沿白堤返剑夫家。夜又与剑夫眷出坐湖滨,遇微雨,匆匆归。剑夫谈孟楚尚在家,不肯出为教授,而县党部每开纪念周,必服西服到会,大奇,大奇!夜眠楼上,床小不安。仇约三处取还五百金并子钱卅八元余。

记“西湖水干”的这一页日记稿本

接上页,记“西湖水干”事

1974年,夏承焘和吴无闻逛到黄龙洞的亭子前,吴常云给他们拍了一张照片。夏公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,羞涩,吴无闻倚靠身边,淡淡然。

1974年,夏承焘、吴无闻于杭州黄龙洞 吴常云摄

黄龙洞、保俶路,再逛到断桥,是他们日常步行核心区。方令孺也住在保俶路附近,“上午与闻访令孺不遇,从其居附近循路上宝石山,至大佛寺石佛头顶后,坐啖橘子。”

夏承焘经常去保俶路邮局汇款、拿稿费,这个地方出现了快100次。保俶路边上还有个浴室,有时候进去擦个身。还有间服装店,和吴无闻经常逛,“早饭后与闻至保俶路服装店量衣服。”

1972年8月21日,杭州连日大雨,遂安路、保俶路积水过胫,他在杭州住了30年从来没见过。晚上回去,一路无灯,感叹,我这个73岁的老人了,还要冒这个险回家,还好回去没有发烧。

夜大雨大水。得珍怀书,言讲学事,嘱买药。下午复一函。上午怡哥同去量衣。过孟晋,赠琴西、籀庼两先德象及籀公书影十余页。十一时归,甚劳疲。夕银钗嘱与贤峨去访贤洛,问借读事,不遇。与月秋谈至九时半。冒雨,不料遂安路、保俶路皆积水过胫,此住杭州三十年所未见者。途中无电灯,幸十时余到家,未仆,未出事故。七十三岁人冒此险,若淑昭尚在,不知云何。幸夜眠,未发烧。

1947年的日记,封面题“罗苑日记”。罗苑在哪里?就是现在的平湖秋月。

抗战爆发,之江大学停办,西迁的国立浙江大学为方便东南各省青年学生就读,在浙江龙泉建立了分校。1942年11月8日,龙泉分校主任郑晓沧给夏承焘打电话,邀他往龙泉浙大任国文系教授。11月24日,夏承焘坐船,赴浙江大学龙泉分校任教,12月2日抵达龙泉。12月7日,夏承焘在龙泉分校上了第一堂文学史课。

抗战胜利后,龙泉分校师生回迁。1946年1月2日,夏承焘来到杭州,住浙江大学师范学院罗苑宿舍。回杭后,他主要教授词选等课程, 1946年1月起兼任文学院中文系主任。1952年,全国高校院系调整,浙江大学文学院、理学院的一部分与之江大学文理学院等合并成立浙江师范学院,夏承焘随之转任浙江师范学院教授。1958年,浙江师范学院并入新成立的杭州大学,夏承焘转任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。

“罗苑日记”的稿本封面,题:彰人之善,隐人之恶,切切。他买了32本新本子,准备用十年。

1947年,夏承焘与郑晓沧于西湖罗苑

1947年4月27日,休息天。早上去罗苑开教授会,六十多人到场。散会,他发现杭州市场上有变化,买不到米,感叹生计日高,“近旬杭市已购不到米,教授待遇尚不如邮差。”

我们在《日记全编》里看到一张照片,6月,他和郑晓沧摄于罗苑。有时候,早上六点散步到白堤,至断桥,“朝暾初起,烟水渺然,湖上清晓,真一刻千金。”在放鹤亭照三张相。

回到书桌前,是怎样的风景?

“书案上望湖心亭、三潭印月、玉皇山,在湖窗一格中宛然画幅。”

一九四九年夏承焘与王伯尹于杭州平湖秋月

4.

浙古总编钱之江点校了早年部分日记,并终审了新中国成立前后十几年的日记,“比追剧还要吸引人,代入感很强。”

追剧,指的是夏日记描述了很多人的命运,母亲、妹妹、妻子等。病中,是否见到最后一面?

读着读着,牵肠挂肚。

他记录了唐山大地震,跑了全国好多地方躲地震,西安、长沙、广西等等,记录沿途所见。

〔七月廿八日〕夏正七月初二,大暑后二日。地震。午夜后妇惊床摇而醒,拉予起避于街道,全楼皆惊,街道上人麕集。闻丰润、唐山为地震中心,唐山死伤重。冒雨出,避于市政府门口。大雨入夜如注,避于市政府大汽车上,疲劳甚。欲往大同小丽家,以工厂不放小丽而止。

〔七月廿九日〕雨。晨返寓所,欲与闻往洛阳依思铿。夕居民区开会,为唐山地震事。夕与闻、丽、常露宿内大街道上,平生第一回也。拂晓惊冷。小丽以工厂不许其往大同,买的大同票今晚仍退了。

他的侄子游汝凡在唐山大地震中遇难。1972年,他曾经回温州,两人见面,竟是最后一次。这天,石窟专家孟繁星还来北京研究古代地震。

〔九月三日〕星五,八月初十。晨常云来,谓昨夕汝愚来朝阳楼,告汝凡于唐山震前一日自天津还唐山即遇劫惨死,闻之不禁失声。予八月廿一日在洛阳方发天津一信问其安否,不谓有此。止水夫妇老年丁此惨事,不知何似……

午前汝愚来,久久不见,谓往唐山看汝凡被压处及葬处,相对泫然。汝凡妻儿前日过京还天津。止水夫妇已知此噩耗,哀痛可想。汝凡七二年曾回温州一次,与予相遇,遂为最后一面,伤哉!

他写了一首《北京地震》:

平韵满江红 七月廿八夕,北京地震

黑夜层楼,苍黄起、如避乱兵。如地底、鬼跳胡旋,百怪宵惊。乍见漫天围白练,旋疑赤脚踏层冰。问当头、牛女汝何心,纵复横。其夕露宿街头,津沽水,呜咽声。唐山石,桴鼓鸣。伴仓皇北客,重访西京。太白终南红紫尽,何心更问华山青。倘天公、肯为几流人,开晚晴。西安大雨连旬。

1921年秋,夏承焘在北京

他写了很多朋友的跌宕起伏,比如任铭善和龙榆生。

龙榆生和夏承焘相识于1929年。

得李雁晴厦门大学五月三十日函,谓暨南大学教授龙君榆生,名沐勋,江西人,黄侃弟子,近专治宋词,有所论述。雁晴嘱与通函讨论。

夏承焘从李雁晴处得知龙榆生专于治词,主动寻求龙榆生的帮助。这时,龙榆生已经是大学老师了,在词学上的影响力要高于夏承焘。夏承焘正在编撰《唐宋词人年谱》,耗时耗力,需要逐一考证词人生平。当时的夏承焘“无师友之助”“闻见不广”,龙榆生给了他很多帮助。

1933年,龙榆生主编的《词学季刊》创刊,夏承焘成为该刊的三大主力之一。后来,夏承焘、唐圭璋、龙榆生、詹安泰,被称为民国四大词人。

但是,1940 年,龙榆生投靠汪精卫,在汪伪政府任职。

夏承焘在日记里记载了当天情景,思绪很乱。

〔三月三十一日〕雨。休日……购得商务初印汲古阁钞本《稼轩词》四卷本二部,吴湖帆赠《绿遍池塘草题咏集》一本。座间闻俞生将离沪,为之大讶,为家累过重耶,抑羡高爵耶?归告内子,相与叹息,枕上耿耿不得安睡。他日相见,不知何以劝慰也。俶昭甚俭又无子,予其得免于乱世矣,思为一诗示内。

这天晚上,他梦到龙榆生。第二天早起写日记:醒知其不然,又复惘然。一月不见,有此大故,不能挽之使返,奈何奈何!

《天风阁学词日记》里,对龙榆生的事有所隐讳,1945年后提到他的名字,用□□,这次《日记全集》原貌呈现。

作为朋友,夏承焘经常写词力劝龙榆生,虽然往来很多,但他立场坚定,汪伪政府为龙榆生创办《同声月刊》,夏承焘没有在上面发表过一篇诗文。

夏承焘对榆生的选择,感到遗憾,有违民族大义。但是朋友一场,他也不会落井下石。

汪伪政府倒台,1945 年 11 月 8 日,“国民党教育部以了解学潮为由请走龙榆生,囚禁于老虎桥监狱” 。

夏承焘委托在法院工作的学生琦君(作家潘希真,代表作《橘子红了》)帮助 。1945年12月9日:“发希真苏州高等法院一函,由心叔转,恳其相机照料榆生。”12月16日:“得希真复,谓榆生保释事,俟郑院长回苏时即可设法,似不甚难。”龙榆生在狱中时经常与夏承焘通信,1945年7月12日:“得榆生苏州函,嘱画扇面,并嘱时时通书,以慰寂寞。”

1946年4月18日,午饭后,章太炎先生次子章奇(字仲连)从上海来,绕孤山,在放鹤亭小坐。仲连说起榆生在狱甚苦,“《新闻报》载其被鞫时破衣敝履,神情颓丧。其夫人遣一汪女士赴沪见太炎夫人求援,太炎夫人拟遣仲连往苏视之。”

夏承焘拿出一万元,托仲连照顾榆生。

予闻之恻然,恨无法相顾,以万元托仲连买蔬肴馈之。闻狱中囚粮亦被克扣,虽定案不致重刑,甚虑其体力不支。伤哉伤哉!仲连谓其尊堂时时有诗词致予,而往往浮沉。旧诺为其词集制序,当于数日内报之。夜与楚淮行月至断桥。

4月24日,他又收到章奇从苏州寄来的信,榆生在狱,胃病很厉害,没法见到。“送金帛须由主管者收去。予贻万元,仲连托人时时买饼饵馈之。”

送东西需要写名字,仲连书“夏髯”二字。

午后,陈从周从上海来,又谈到榆生事,“有一语极伤心,但不知信否。”

戛然而止。

龙榆生提前出狱,夏承焘功不可没。1949年后,因为历史旧嫌,龙榆生没有找到工作,夏承焘一直帮他联系。

1953 年中秋,上午九点,“与朱、沈二君冒雨往上海博物馆访榆生”。一别十多年,“两鬓繁霜如老翁矣。”榆生看博物馆,“匆匆行十馀室,多见所未见,汉漆器、胡俑、李嵩画《西湖图》、徐文长画荷等最为铭心。”

龙榆生后来回诗:最难风雨故人来,佳节匆匆罢举杯。九死艰虞留我在,十年怀抱为君开。照人肝胆情如昨,顾影芳华去不迴。今夕霸王台下过,倘从云外一低徊。

5.

日记稿本有很多缺页和涂改。

一种原因,历史原因,人为的残缺。

路伟说,近代日记有个规律,1949年的日记往往丢失。沧桑之际,人所难言。1949年4月26日-12月31日的日记如今没有找到。1950年9月1日到1951年6月11日的日记,封面题记:日记须严加删削。

1965年9月1日至1966年7月23日这一册日记,为新增的“文革”日记。不过,日记在此处戛然而止。接续的日记,开始于1972年3月26日。

另一种原因,人为损坏。

日记写好,夏承焘还要给人分享。

1918年,十七八岁,情窦初开,夏承焘爱慕邻居小钱姑娘,把这事写在日记里,女孩看到了,一气之下,把这页日记撕掉了,只剩残页。夏同学想把残页讨回来,不得。当然,这事第二天也给记下来了,不过关键词涂黑了。

〔元月十八日〕午后善夫私以予日记示钱蘅青女士,偶见其中有载其名氏处,竟扯去两张,再三向其讨取,匿不肯还,问何以载及予名。予因戏书数字于案上曰:“偶触芳名,■■■■,请于石榴裙下长拜三千,博卿一笑,可否?弟某某具。”■■女士见之,大书一“否”字于其下,予不禁为之悄然,遂于灯下戏吟《闲情》诗一首云:“秀色原来合可餐,心如香蕙质如兰。石榴裙下三千拜,博得芳卿一笑难。”

还有一些是自然脱落,保存不当,虫蛀厉害。上世纪20年代有一两年的日记蛀得比较厉害,放在温州老宅,有一册几全为散页。

夏承焘会对日记进行“处理”。

抗战时期,为了自我保护,他把日记里的敏感的名字涂黑。路伟说,即使知道涂黑的是什么文字,我们也不补,忠于原貌。

他写到温州一次学潮,那件事情闹得很大。他又把日记给对方看,那个人十分生气,你给我写得那么不堪。所以在这天的日记里,大量涂黑和方框。上面夏有一段眉批:□□见此,大发褊性,谓予有意诋毁。

我们在日记里能看到大量时政新闻,夏承焘模仿李慈铭《越缦堂目录》的“邸抄”一目,从报纸杂志里摘录,为二十世纪的政治史、社会史提供了大量史料。

他对国事忧虑,在日记里反复提到,我研究这诗词,有啥用?还不如武人能保家卫国。

1965年,1月11日,“解放十五年来,此次人代政协会为最盛大之一次,我国已成为世界最强盛之一国。老年逢此,真足兴奋。”

7月14日,读东坡黄州诗,“只《鱼蛮子》、《五禽言》写人民痛苦,余皆个人抒情、唱和应酬之作。”

日记的价值,在于补充时代的细节。历史的框架,我们都知道,消失的是毛茸茸的细节。回忆随风而逝,日记保留了现场——当然,作者会有所保留,选择能说的部分。

“当代人很难处置自己的历史。”吴蓓觉得,夏先生走了以后,到现在,时间跨度其实还不够长,所以,《日记全编》虽然耗时十多年,但出版其实并不晚。历史和当代人之间,需要有一个审视的距离。日记的价值,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消化,去理解。我们能做的,是尽量保留原来的样子,读者自有判断和想象。

6.

有些日记,有单独的名字。比如,罗苑、爱晚亭、朝阳楼、书卷养寿室。

书卷养寿是他的斋名,读书使人长寿。夏承焘年轻时身子很弱,一天到晚生病。他在日记里记得很详细,自己也经常抱怨,体虚体弱,风吹跌倒,以后怎么办?

夕七时往会耿君游湖,苏堤柳阴,湖风极美,一凉到骨,居杭三十年所未有,谈至十时忍渴归。连日腹疼,晚服藿香正气丸。

某年,整个8月几乎天天生病——

午后又觉头沉沉痛,倚枕假寐久之,日已西斜,因不赴校。晚与炎生过邻居徐老先生处请诊,谓胃湿停滞。夜服药两瓯,睡尚安。

抱病居家,苦郁郁寡欢,出与好友谈笑,能舒鬯精神也。是日腹疾稍愈,而炎生又感时气,或云本年大水之后,必多厉疾,不如早由小疾导出为愈也。

是日腹疾已愈,尚有头晕。午后课暇,近数日夜睡不安,每夜半才能合眼,想系体弱也。

1922年的日记,出现了很多墨点和圆圈。

摘录一些:

背后议人长短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共十五次。此怨府也,须力戒。

说谎●●●●●●共六次。此过距窃贼仅一间耳,以后誓不再犯。

戏谑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共十二次。

忿怒●●●●●●●●共八次。此过足验学力,今虽较愈于昔,总未能尽除。

利己有含混处。

失信●

慢人●●●●●●共六次。须知天下无可慢之人。

义务不尽心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共九次。

贪财(计较钱财)●●●●●●共六次。

上世纪20年代,他在西安教书。

此前,他被王阳明圈粉,读到激动,“绕室狂走”。而这段时间,他又读了很多理学家的书,最让他震动的,是思想家颜元(习斋)。颜元与他的学生李塨组成的“颜李学派”,强调实践,强调干活,少发议论,少玩虚的,踏踏实实做事。清初,这是一个把经世致用的思想发挥到极致,并且自成统系的一个流派。

夏承焘在西安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,没有停留在观念中,而是内化在日常生活。他开始在日记里做“省身格”,作为自己的内修课。

迟起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共十五次。

邪念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共十次。该死。

食逾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共二十次。

鄙吝●●●共三次。

自是●有含混处。

骄傲可喜。

好名●●●共三次。

作事不按定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●共二十六次。此过犯最多。

失言(言语伤人)●●●共三次。

辩驳人言语●●●共三次。

未做好事●●●●●●●●有含混处。为善不勇,只可责志。共八次。(眉批:二月一日起每日至少须做好事一件。)

我们平时都不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,说过的话,过了就过了,但他要记自己的小本本。今天说了谎话,涂一个墨点。有邪念,真该死,共10次,十个墨点。这个月一共吃多了20次,睡懒觉15次,绝对不可以。好名,这点还好,只有三次。戏谑,12次。

熟悉他的人都知道,夏先生比较活泼,喜欢开玩笑。

吴战垒在课堂上听他说稼轩词,不用讲义,“娓娓而谈,庄谐杂陈,课堂上不时爆发出欢快的笑声。”夏承焘活泼爱说,任铭善严肃正经,任先生是夏先生在之江大学时的老学生,被夏先生视为“畏友”。他劝夏承焘在课堂上要严肃一点。夏先生说,本性如此,无法改变。

他在日记里总结:背后议人过失,及慢人、戏谑,这三项最容易犯,今天话又说过头了,“几使两同事伤感情,心甚悔之。”

1922年左右,夏承焘在西安,那段时间开始做《省身格》

吴蓓说,夏先生践行的儒学,是一种日常生活化的方式,不仅是学术的内化,还包括精神上的修养,以及对自己身体的严格管理。他从小体弱多病,但很早就对自己的学问,有一种理想建构。身体这么弱,要在学术上有建树,就要管理好自己的身体。

他有一天照镜子,“觉面色黄瘦,目圈凹入,想是用功过度,以后须加意颐养,多习小劳。”

1923年元旦,前一阵病刚好,痛定思痛,给自己规定了全新的日程表:早晨五时起,作八段锦,读书一小时,七时早餐,上午授课三小时,课余洒扫、作日记。十二时午餐,午后授课二小时,课余运动半小时,点《说文》一页。四时晚饭,灯下习字五行,读英文一课,授学生《左传》,作八段锦,九时寝。临睡洗脚,倚枕看书数页。每饭后散步半小时,日以为常。

他还提到了康德,跟自己一样,一向体弱,但是人家大哲学家注意卫生,每日起居、食息、著述、讲演、散步、应客,简直是时间管理大师,“数十年来不爽秒黍。终身不娶,卒享寿八十,无疾而终。”手稿中的“不爽秒黍”,现在成语作“不爽累黍”。

身体弱,吃药,打网球的记载

7.

吴蓓说,无论清初颜李实学,抑或产自夏氏祖籍的永嘉实学,它们作用于夏承焘先生的,更多的似乎不在于事功经济思想,而在于务实、敏行的行为方式。这两者对于成就他的诗词创作以及催生大量的学术成果而言,当为不虚的潜在因由。

他是行动派,是出题者,也是做题者。

词学界对于现代词学学科体系建构的溯源,一般认为始于龙榆生先生发表于1934年的《研究词学之商榷》一文,正式界定了“词学”的内涵,提出词学研究的八个方面。谢桃坊在《中国词学史》中说:“早在一九三五夏承焘便有一个全面研究词学的庞大计划,准备完成《词学史》、《词学志》、《词学典》、《词学谱表》四部巨著,而且有意从一九三七年开始,以十年为期力成《词学史》、《词学志》、《词学考》三书,还曾着手裁排了词史稿。”

谢先生的依据,是《天风阁学词日记》所载。但是,从《日记全集》早年日记来看,夏承焘庞大的词学计划的始发时间,还要再上溯七年多。从日记里看,早在1927年10月间,夏承焘决定由研治经史转而专攻词学,并立即践行。

日记里经常散落着各种著述的大计划。1956年12月28日:“上午作《唐宋词史四部稿》写作计划三纸,分年代学之部、声律学之部、目録学之部、作家论之部,共百六七十万字,八年内完成。”日记页眉处会抄写着书目录,一抄抄好几页。

他还会直接在日记上添加附件——起草诗词。路伟说,很多日记里的诗词反复钩改涂抹,看得人头晕眼花,很难整理。晚期的诗词集,就涉及由吴无闻帮他从日记里摘录出来的。

民国二十六年日记稿本

吴蓓说,从日记可见,夏承焘所构筑的词学体系,几乎涵盖了现代词学的所有方面,将词的研究领域由唐宋而上及敦煌曲子下及元明清,将研词的视野由中国而远及国外,很多时候,他的想法超前了。比如词学地理学方法,以及近年正大热的社会学统计方法等,在日记中都有了影子。

他的词学框架里,留下很多词学题目、著述计划,现在还没有完成,但他把题目都列在了日记里。吴蓓有时候跟年轻人说,你要做文史,如果不知道要做什么课题,看看夏先生的日记就好了。

除了编辑《日记全编》,路伟同步在做一些老辈学者的未刊稿,很多就来自夏承焘日记的提示。

比如,“庚子五大臣”之一的袁昶日记稿本现藏上海图书馆。但夏承焘在日记里写,上世纪50年代,稿本还在袁家后人手里,并有意捐赠给浙江图书馆,但后来不知怎的去了上海图书馆。后来,路伟就拿着日记做“证据”,由袁家后人出面,无偿地获得了日记稿本的复印件,推动了袁昶未刊稿的出版。

日记里还提到近代一个奇女子叫戴礼,浙江玉环人,一奇她治经学,古代女性很少涉及的领域,她注了两部书,一部是《大戴礼记》,一部是《小戴礼记》(《礼记》),她是班昭式的人物,算得上传统女性的最后一个代表。二奇她是一个清代女遗民,曾经给徐定超写信,责备他不能效忠清朝。路伟对这个身分错位的女性很好奇,顺藤摸瓜,做了文献调查,著作不少,竟有一两百万字,又去了玉环一趟,陆续收齐了她的著作,准备出版。

朋友说,原来你用夏承焘日记来组稿。“我在夏日记里看到了很多未刊稿的线索,有些现在还没追访到,这类未刊稿往往很脆弱,我希望能把它们出版,不但了却前人的身后事,也能推动学术的进步。”

上世纪50年代,夏承焘高血压,日记里量血压的次数很多。各种求医问药,问外国有什么药方可以帮他降血压。

何静源函来,千芝堂寄高血压药片来。

下午五时许胸部不适,服救心二粒,十分钟后恢复。

连日头晕,午饭后往请王惠春量血压,为九十/一百六十,晚饭后来再量则为九十八/一百六十四。淑昭请量亦高至九十/一百三十,此出意外者。

午后往浙江医院量血压一百/一百七十三,吴医师嘱静卧。五时入市。夕与妇八时即就枕,收听《东方红》歌曲。眠尚好。

隋大夫量血压,二百二十/一百一十,开始服降压灵,日三片。

量血压的记载

量完血压,就去看电影,看戏,片单占了多数——

夕重看西班牙片《瞎子带路人》,殊无意兴。

夕与妇看《冰山的来客》电影。九时余与怀小会。

八时往接妇看电影《早春二月》归。

午后听其唱昆曲《游园》。夕散步至吟叵桥,谈至十时。

夕看《七侠五义》于东坡剧院。

1982年,夏承焘于北京团结湖寓所(吴常云摄)

晚年,省身格不再出现了,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。他在北京,活动有限。他爱看电视,以前去朋友家要看到晚上不肯回来,1978年10月10日下午,他和吴无闻到东单,买了一台彩色电视——彩电哦,花了二千九百元。当时是巨款了。

这件事,他还记了两次。8天之后,又写了一次。

〔十月十八日〕晴。哲明来信。下午刘建业来。连夕看彩色电视。前日以二千九百元买得。

之后,每天总要看点电视,好多朋友都到他家看电视。

“夕看《天仙配》”“夕看《白蛇传》,赵燕侠演白素贞,殊忘倦”“每夕看彩色电视,乐此不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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